Fred小學畢業上國中了。從某個角度來說， Fred算是十分幸運，從幼稚園到小四，陪伴他學習成長的老師們，都讓Fred感到十分愉悅，Fred多方面的獨特，也頗受老師們欣賞肯定。直到小五換了班導師，一位十分認真、超級負責、超有企圖心，想把各個孩子都打造得品學兼優，不斷超越自己的傳統好老師，Fred總算遇到難逃的小劫了，對單純、快樂、自在的Fred來說，每天生活在壓力、恐懼和痛苦中，簡直是一堵跨不過的障礙。
我觀察了一學期，除了激勵、疏導，幫助Fred調整適應之外，也同理其感受……終於，我察覺到，有問題、該調整的是老師！於是，寫了下面這封信給班導師，一方面聯繫帶過Fred的老師們，請求協助，一方面非正式的知會學校輔導系統，從旁介入支援。事情總算出現轉機，Fred安然度過這個劫難，也從這個劫難中，看爸爸如何帶領他、陪伴他面對生活中的困境，並用好方法一步步去解決困難……
○老師：您好！
上學期接到您的電話，說要Fred課後留校，輔導他把落後的英文程度趕上時，我心裡真是感動，也滿懷感謝。Fred跟我說過，您講課生動，說話風趣，為了備好課，有時還會熬夜到凌晨。我想，有您這樣一位「認真、盡責、有熱情、肯奉獻，上課又抓得住孩子」的老師，真替Fred慶幸！
在這段留校課業輔導期間，我發現Fred的挫折感日深。每當問起英文學習狀況，一開始，Fred以「不肯講，只是眼裡噙著淚」來迴避話題；隔了段時日後，性格原本開朗、溫和的他，變得有些暴躁易怒，動輒抱怨、咒罵，甚或摔書包、課本來渲洩心中積累的情緒。任憑我好言開導，似乎都疏解不了。錯愕之餘，我意識到，他面臨的「障礙」恐怕不是我能看到的那麼簡單。既然留校輔導沒產生預期效果，我決定把他領回身邊，一對一地教他，主要的用意是，趕緊讓他從挫折與壓力中解放出來，先弄清楚他的「障礙」是什麼，再看怎麼幫助他突破。在我帶孩子學習「記背」英文時，只要他一感受到壓力，開始抗拒，我就退讓，不勉強，也不逼他，儘管我內心很著急。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，走走停停地進行到寒假快要結束。這期間，我趁孩子心情放鬆時，和他聊聊，試著一探究竟，也反覆審視這次經歷，從中省思。當我逐漸看清楚他所面對的情境，同理他的感受時，突然有了領悟。
您是位十分難得的好老師，正因如此，我才覺得有必要把我的想法真誠地對您說出來。
Fred在學習本國語文有關的科目時，幾乎讓人感覺不出他有「聽力」障礙，在理解、思考和科普知識面向，其表現尤為超群。這除了天賦資質之外，還有三個主要因素。第一是，學齡前，Fred在專業機構雅文兒童聽語文教基金會接受了一年多「一對一」的「聽能口語訓練」，讓他的手腳有支撐起身軀的些許力量，能在學習的道路上開始爬行；第二是，我引領他建立好閱讀習慣，為他開啟一扇主動學習求知的窗子，從小一到小四，他至少讀過1,500本書。而兩歲起，我每年會帶他做兩次以上的長途自助旅行，參觀各種博物館、生物館、科教館，親炙各地風土人情，用腳閱讀他生活的世界。這對Fred的成長也有一定影響。另外一個因素就是，從幼稚園到四年級陪伴Fred成長的老師們，一直用呵護、肯定和激勵替他建立起良好的「自我形象」，這也是Fred自尊、自重、自信，認為自己「好，還能更好」的內在驅動力。
學校的課業是基礎學習。以Fred的資質，只要不低於80分，都屬正常學習的範圍，我不耽心、也不在意；若是低於80分，回頭再把不會的弄懂，學習的目的即已達成。我不會、也沒有因為成績、分數打罵過Fred，只要求孩子學習的方法要對，能善用工具，打好根基；回到家儘快完成作業，學業成績能穩定在80分以上就好。我寧願Fred有更多空閒，去發展興趣、深度學習、運動及嬉戲。
有關孩子英語課程的學習狀況，以往聯絡簿和成績單中，似乎沒有及時提供家長有意義的訊息；若非您關注到了，在還未太晚時提醒我，我也不會知道。這真要謝謝您！我對Fred「英語學習障礙」的領悟是──學齡前，Fred在專業機構接受了一年多的「聽能口語訓練」，幫助他先把語音聽得正確、發得正確，做為學習本國語言的起點。而英語無論是字母、單字發音，以及說話語調，都與本國語言截然不同。Fred在進入學校英語課程前，並未經過「一對一」的「『英語』聽能口語訓練」，做為學習的起點。一堂堂英語課，就在語音聽不正確、發不正確，又缺乏專業協助的無效學習中混過去。直到您注意到他，開始叮緊他，設定一個「對他而言並不合理」的目標，用各種方式督促他努力把程度提昇上去；我當時也誤以為，只要Fred花時間下點兒工夫，不需多久就能追趕上。現在想來，他的惡夢那時才開始！沒有專業的協助，幫他奠定學會英語的基礎，Fred跟本跨不過那道「障礙」。再怎麼逼也逼不出來，而負面效用遠甚正面的「打罵」，就更不用說了。您設定的目標，Fred努力過，但自認根本無力達成；在您的理解則是，他「準備不足、努力不夠」。Fred在漸增的壓力和深深的挫折感中飽受折磨，只好逃避、抗拒，同時憎惡英文、痛恨學英文，並開始遷怒這、遷怒那。
寒假旅行回來之後的某一天，我突然領悟到Fred的「障礙」是什麼了。於是，把原先與學校同步「背會500個英文單字」的學習目標，調整成沒有壓力的「『英語』聽能口語訓練」。我一面亟力平撫他學英文以來的挫折感，讓他放下壓力；一面從一遍遍聽讀練習中，讓Fred熟悉英文的語音，「先把音聽得正確、發得正確」，做為進入下一階段學習的起點。至於背單字，則不是現階段的教學目標，他能記得多少，就算多少了。幾週斷斷續續的練習過後，Fred抗拒的頻率和程度逐漸下降，讀得愈來愈標準、熟練。有一天，他也覺得自己進步多了，主動告訴我「爸，你教得很好！」我想，這是他從正面的鼓勵、肯定、回饋過程中，拾回一點能學會英文的自信，以及願意重新出發的動力。如今看來，Fred在英語學習上，的確存在相當大的「個別差異」，所幸，家庭能提供他「一對一」的學習需求。至於教學目標和進度，就讓我們自己來設定吧。
在教室中，老師就像上帝，一言一笑、一舉一動，都牽動著孩子們稚嫩的心靈。在嚐試解開Fred心結的過程，我把從中得到的片斷資訊拼湊起來，設想自己是一位上學期就坐在您班上的學生，來模擬教室中的情境和師生長期的互動。我想，我會有點難過，不只心情，連日子似乎都很不好過。因為，我不是每次考試、每個科目都有把握考到您為全班設定的標準，否則，我會挨打、被處罰；每天回家，我要花很長的時間寫作業，沒達到標準，要挨打、被處罰；常常，我寫完作業，還要再準備好第二天的平時考，沒通過標準，又要挨打、被處罰；我也不是一個十分乖巧聽話、處處能循規蹈矩的孩子，一個衝動、一時失控就會犯錯，當然還是挨打、被處罰。您好像在教室裡精心設下許多機關，準備隨時找機會「電擊」我們一下。剛開始，我總是提心吊膽，繃緊神經，深怕被電到；後來我覺得，儘管我繃緊神經，有時還是難逃「電擊」；最後，我神經繃久了，身心俱疲，被「電」多了，我只想放棄自己，趕快逃離學校。每天一睜開眼睛，我就在上課、考試、寫作業、準備考試、挨打、處罰、耽心挨打和被處罰中打轉，生活能有什麼樂趣？您一考再考，一次次找出我的「不是」，對準我「不好」、「不夠好」的地方，「電」它一下。即便我考了89分，我的價值仍然只剩「沒達到標準的一分」。有一次，我數學考90幾分，結果還是躲不過，因為「這一題你該會，怎麼不會！」，來！再「電」一下。以前，我還覺得自己不錯，也認為自己會更好；現在，我慢慢相信，自己就像您一再用打和處罰明白告訴我的那樣「不好、不夠好」。我的成績在班上至少算是中上，想到那些比我更慘的同學，他們的日子要怎麼過？我還真替他們難過呢！
看到這裡，您或許感到震撼。怎麼會這樣？真的是這樣嗎？！當然，前段的描述是我設身處地的情境模擬，其中有幾分真實，也有幾分想像。但是，這樣的結局是必然的，有些跡象已經顯現，算是一種警訊吧，它正朝這個方向發展形成中！因此，您必須自問──這種結局是我原先的預期嗎？不然，怎麼會這樣？
我確信，您是位「認真、盡責、有能力、有熱忱、肯奉獻」的好老師。這個肯定絕對不是恭維，否則，我不會花那麼多心思給您寫這封信。或許，在教育現場近身搏鬥已久，許多干擾容易讓人迷失。那麼，暫時停下腳步，往前審視一下：有哪些教育上基本的原理原則已不自覺的被自己成長經驗型塑的「慣性」窒息了？在教育實踐過程中，那些我曾經熟悉的專業理論和方法是不管用？還是早就把它扔到一邊了？我怎麼看待「教學」和「教育」，以及「老師的角色」？儘管我希望自己教的孩子樣樣都能考到90分以上，但是我能把它當做自我實現的一項重大成就指標嗎？當我在課堂上教孩子「既使用意良善，也不能為了目的而不擇手段」時，是要他記住一個考題，還是把它當做為人處事的普遍原則來教育他？我是否覺得做為一位老師，只要用意良善，對待孩子時可以不受這個普遍原則的拘束？還是認為自己更應該檢視手段的良善與否，實踐這個普遍原則？
這些，或許值得您停下來審視一下。寫這封信，不是要給您壓力，因為，您是有能力、自我要求又高的老師，有能力教學，有能力帶好班上的孩子，也有能力反省、選擇和自我修正。只要您願意，也可以試著為自己找到一個在教育上更有價值的目標，做為自我實現的成就指標，讓每個不同的孩子都受到您溫暖地照拂，能自尊、自重、自信而愉悅地成長。當然，除了務必摒棄那些負面的管教手段之外，您也可以只是把作業、考試減量，讓孩子有空閒做點其他有益身心的事。
最後，請您不用花時間和心思回覆我的信，相信過段時日，我自然會從孩子身上讀到您的回覆，那是最直接有力的語言。 敬請
教 安
Fred爸 Thomas 啟 2013.3.2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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